人物 | 吴叔:大逃港的“市井”人生

人物 | 吴叔:大逃港的“市井”人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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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逃港

采访、文/吴言、Water
引言:

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,有将近100万名内地居民,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。这被研究者认为是冷战时期历时最长、人数最多的群体性逃亡事件,史称“大逃港”。 在当时的深圳,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:“宝安只有三件宝,苍蝇、蚊子、沙井蚝。十屋九空逃香港,家里只剩老和小。”这首民谣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大逃港的疯狂。走近曾经的偷渡者,了解他们的故事。了解大饥荒,了解“香港梦”,了解多少生命在浅浅一抹深圳河中静默,了解赴港后的生活,了解那些香港致富的奇迹是建立在怎样的血泪史上。

他坐在一个装潢华丽的茶馆里,胸前白色小瓷杯中的铁观音缓缓腾着热气。他俏皮地把帽子反着戴,让我们亲切地叫他吴叔。




吴叔指着门外车来车往的马路说道“这里当年还是一片海呢,一退潮啦,一些傻乎乎的鱼啊虾啊都蹦蹦跳跳的,随你去抓。” 他的眼神静静地看着窗外,他的目光好像穿过了这繁华的马路,看到了他当年游泳偷渡到香港的那片海,看到了他当年在香港打工的那家棉织场,看到了他从香港回来的那条路,看到了过去的种种。一会,他回过神来,端起胸前精致的白色小瓷杯,轻轻地抿了一口茶。味先苦,后甘甜。



他清了清嗓子,说道:“我是1975年偷渡到香港的……”



深圳到香港的距离



今天,你可以搭乘五分钟一趟的公交汽车,不需要等待多久,就可以到达红树林。你可以静静地欣赏在海另一边的香港在水雾中朦胧的倩影,可以悠闲地看鸟儿飞过、水面涟漪。你不会想到,几十年前,香港的岸边会有人一遍一遍的巡逻,驱赶着海里刚从深圳游到这边来到的人。你更不会想到,对于一些人来说,你从红树林一眼看到香港的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。



一只白色的大鸟快速地从水上掠过,惊起丝丝涟漪却无法惊醒水中长眠的生命。



当年的深圳湾还是海,我就是从那里下去游到香港的,就是游到了你在红树林看到的对岸。一九七九年三月,吴叔游过了这段深圳到香港的距离。



不同于其他作好详密逃港计划的偷渡客,吴叔直到行动的三天前才开始考虑偷渡到香港的事情。唯一的契机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:到香港能学到更好的技术。当时偷渡客逃港的最主要原因是饥饿与贫穷,但吴叔过得不算贫穷,作为村里某场的副厂长,他每个月有百来元工资,这在当时算是极高的了。但村里的人都说家里没有人偷渡到香港就表示你家里没出息。吴叔望着这深圳到香港的一片海,梦想着香港天堂般的生活;掂量着自己理想的重量;考虑着再也不能回来的风险……怎么办?吴叔咬了一下嘴唇,上!



逃港的方式,可分走路、泅渡、坐船,吴叔选择了最安全的泅渡。下午五点,此时中英两边的边防都尚未开始工作。吴叔脱下了身上大部分的衣服,唯一带上的,只有十元港币。三月的海水冰冻彻骨,他的四肢被冻得几近没有知觉。



如果没有被冻死,基本就过得去了。”冰冷,是致使泅渡者遇害的主要凶手。死亡的恐惧和理想的信念驱动着他,凌晨两点,吴叔踩到了岸边,从深圳湾中挣脱出来,还带着冰冷的海水和一身腥味。



吴叔没有时间在这停留,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了对面的山上,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。夜很黑,他看到港英军恰好从屋子里出来,手里的灯在黑夜中来回扫着。就这么几秒的错差,如果晚一步,此时他大概就已被英军的枪炮对准了。吴叔明白枪支只是震慑的需要。鉴于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以及香港市民与偷渡者千丝万缕的联系,港英当局对偷渡者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强硬,而是实行“即捕即遣的政策。但是一旦被抓到谴回深圳,他们就得被抓入会被送到“学习班”,甚至会被记入黑名单,今后再想逃出来就困难了。



吴叔瑟缩在草丛里,耳边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,密集得好像抓鱼一样。他知道,那是驱赶偷渡者的声音。



吴叔已经五天没有吃饭了。在这五天里他先是被蛇头(一般是指那些把偷渡的人带出国境,从中赚钱的人。)绑架,抢走了他唯一的财产——十元港币,跑出来时遇到一个好心人,但当这个好心人打电话准备帮他找亲人时,已有一次受骗经历的吴叔自作聪明——他哪里知道在香港连一个普通人都有电话。吴叔以为又遇到了骗子,又跑了出来。五天没有吃东西了,算了,随便让一队英军把抓我回去好了,起码不会死在这里。是命运的垂怜,他误入了一个由本家分出的一个村子里,才得以饱餐一顿。直到这里,吴叔才算是安稳地到了香港市区。



不得不惊叹于他的顽强与运气:隔壁的小刚去了就没有了消息;小李准备从梧桐山经沙头角偷渡,却被狼狗咬掉了腿上的一块肉,再也没法过去了;偶尔岸边都会飘来一两具浮尸,臭了烂了,分不清是男是女,更不知道是谁了。



我是“阿灿



那些偷渡者啊,在饥饿、恐慌之后,抱着美丽的“香港梦”,经历千难万险,终于站在了香港的灯光下。昨夜还身处深圳的小破屋,现在却在梦寐以求的岸边。香港五彩的灯光照得他们眼花缭乱。那种即将成功的惊喜、紧张、兴奋、不安……陡然一起袭来,那是何等的高兴和幸福。



他们一时忘了他们身着破旧,忘了他们在技术上的无知,忘了他们一无所有,这华美的灯光最多也只是衬托着他们的普通甚至是辛酸。如果你不选择努力和奋斗,等待你的只能是庸碌的人生。



香港人快步从正惊叹于这城市的奢华的偷渡者身边躲过,狠狠丢下的一句“阿灿”,充满了对大陆人的鄙视。



阿灿19701990年代香港人对来自中国大陆移民的俗称,这它的走红源于电视剧《网中人》,剧中由电视艺员廖伟雄饰演的程灿性格愚昧、土里土气且急于求成,这成了香港人对大陆移民的普遍印象。阿灿们大多是缺乏技术又都年轻力壮的青壮年,在工厂在码头在杂货店,他们是勤劳的“二等苦力”,干得比别人多比别人重,待遇却大相径庭。



在陈秉安(深圳作协副主席)的受访者中,有一个叫庄永竞的偷渡客,他在一个毛线工厂做苦力。一天中午,加班累了一天的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到食堂安慰一下早已饿得“咕咕”叫的胃,竟被食堂的师傅告知没饭了。他以为是他来晚了,但看到后来的伙伴都拿到了饭,便问怎么回事。大师傅没好气地回答他:“今天饭少,要让他们先吃,你们大陆来的没这待遇!”



是的,这就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香港梦。然而,和后来从苦力熬成大老板的庄永竞一样,和无数的“阿灿“一样,吴叔没有退路,要活得更好,要对得起那些被留在贫瘠土地上的亲人,要摆脱“阿灿”这个称呼,他只能靠自己拼回尊严。



吴叔有了他的第一份工作——做手表模具,每月400元。



为了省钱,他寄住在亲戚家,大部分工资都被他用去学习。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工作,六点到十点去夜校学习英语和无线电技术。他的生活,忙碌而充实。



生活的窘迫让他不得不辞去这个工作,他在一家棉纺织厂找了份夜班的工作,从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,月薪四五千元。他搬出了亲戚家,自己租了个小房间。说是自己住,全部家当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——一块当床的板,一个桶,以及最珍贵的一堆书。为了住上最便宜的房子,吴叔不得不频繁地搬家。



“想到会搬家,你怎么舍得买贵的床,只能买一次性的木板。住在什么都是一次性的房子里,人的心情怎么可能不孤独的。”



板和桶也就算了,令他心疼的是每回搬家他都不得不清理掉一些书。



几年过去,书堆得老高,吴叔再也不是当年的小毛头了。他已经有了从事他喜欢的行业——无线电的能力。



这是吴叔的第三份工作,在一家大公司的电子部做电子工程。



“这个工作不简单呢,要有良民证才行。”吴叔对此颇为自豪。良民证,即无犯罪证明书,当时全香港只有两个大陆人拿到了。拿着八百元的月薪,他一做就是两年。



然而他并没有止步于这个工作。



拼技术,我没有那些高学历的年轻人行。而且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,学历都很重要。我能做工程画工程图,但最后在上面署名的却不是我。原因很简单,我没那个资格。”



所以他转向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公司。山中无老虎,猴子称霸王。他将自己定位为“工程师业务员”,这倒是一条新路:常规的业务员不懂技术,做技术的年轻人又不愿意做业务员,我一综合不就两全了吗?他沿着这条路步步高升,工资也从最初的两三千渐渐提到了一万。



他本就一无所有地来到这座城,更无所谓失去。正是这种无畏得失的精神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和命运打赌。这一次,他又赌了一把,他毅然决然地辞掉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工作,成立了自己的小公司。只有他一个人的公司。这个自己招单再分给其他公司的创举使他获得了暴利。



有一次,一位公司的老总与吴叔谈生意。闲聊期间,老总开始奚落“阿灿”。吴叔等着他吐完所有抱怨,平静的看着他,道:“我也是‘阿灿’”



是的,我也是“阿灿,那又如何?统计,在上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,有40多人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。他们大多有着相似的奋斗历程:从社会最底层做起,受尽白眼,艰苦奋斗,不仅慢慢融入了主流社会,而且创造了许多“财富神话



而几十年后,那香港华丽的灯光亦不过是这些成功“阿灿”的陪衬。



回深



“要到了香港,老子拉屎都不朝这边。”

“死后骨灰都不要吹回这边来。”

“做不成香港人,宁做香港鬼。”

…………

这是何其决绝的辞言啊!



许多年后,有的大陆人成了“香港人”,始终不愿再回到这片土地,践行了当年离开时的誓言。



林家明,这个五十年代偷渡到香港的老人,如今已是双鬓染霜。

“想回家看看吗?”

“不回了,不回了。哪里还有家啊?”

他的父母,早已在他逃港后不久陆续病死家中。



然而,1787年改革开放后,又有不少当年仓皇逃港的人陆陆续续地跑了回来。



李蒙当年和哥哥准备一起逃港,却不幸撞上了边防士兵。看着拿枪的军人已经那么近了,“砰”的一声,他吓得闭住了眼睛。一会反应过来,发现没事,正高兴时,看身边的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,水面逐渐漫过哥哥的鼻子。他想上去救他,可看见边防士兵正往自己逼近。这是生死的一瞬间,他听得见心脏急促砰砰地跳动,喉间堵塞,呼吸不畅像是心脏扼住了喉咙。他流着泪,大声哭着,游走了。



现在,弟弟回来了,在当年出事的水边再也找不到什么和哥哥相关的痕迹。弟弟亲手为哥哥在河边堆了一座空坟。他跪了下来,地面上棱角分明的石块磕着他的膝盖。心中的歉意和难过在他心中翻滚,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,只有大滴大滴的泪从脸上流下,啪一下落到地上,然后慢慢被风干。



多少年来,深圳河始终静静地淌着,将所有历史的悲痛涌向深处。



当年跑到香港去的年轻小生啊,在那边吃尽了苦头,现在西装革履地回来探望父母。他说老家的房子太旧,大手一挥盖了一座三层的别墅;他说家里的家具太老,又添了一套红木家私。但他在香港已有他的妻儿,有着与这边完全斩断的新生活,他很快又回去了。留下一套房子,留下几套家具,留下一对为了省钱而亲自打理着三层房子的老父母。



当年离开时,吴叔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来。现在,尽管户籍仍在香港,吴叔大多数时间却是呆在深圳。



“老啦,这把年纪也就没什么好追求的,平时能和家人聚聚,常常来则会喝喝茶就好。”说着,他端起胸前的白色小瓷杯,轻轻一抿。



味先苦,后甘甜。